雪停之时,众人已翻过山坡,至山脚下客栈暂歇。
天色已黑,今日势必要在此住下一晚。赵无安依一贯的规矩付了钱,段桃鲤与安夫人一间,另外五人分居两室。赵无安一向是与安家父子合住的,今夜也是领了钥匙后,转身便走。
胡不喜愣了半天,也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说什么。
草草用过晚饭,各人便回房歇息。
一进房间,也不顾代楼暮云就跟在身后,胡不喜将胡刀往枕边一丢,便一屁股坐在床边,长叹一声,双手撑头。
代楼暮云一声不响地走去对面床铺,单臂铺开被子,挂好帘帐,又将窗户打开条缝,支好撑架。
失去那条右臂已有近两月,本不惯用的左手,也使唤得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做完睡前的一切准备,代楼暮云这才转过头,瞥了眼胡不喜,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哼。
渡江之后,那二人有意在江边停留了片晌,随后才赶上队伍。代楼暮云虽非有心,却也分明注意到自那之后,赵无安的态度便改变了不少。
倒并非他有心怀疑胡不喜,只是当时清笛乡中那件事情,也绝非说揭就能揭过的。
“身为赵无安最忠实的走狗,却在主子赴险的时候悠哉吃着牛肉面。连我都觉得你那天的行事怪异得很,真以为赵无安看不出来?”
胡不喜没有去纠结代楼暮云那毫不礼貌的用词,只是面带肃重之色地抬起头来。
“你也知道了?”
“这种事自然是一猜便知。”代楼暮云满面无谓,“你还真当谁都和那瓦兰小公主一样没脑子?”
胡不喜默不作声。
代楼暮云冷笑道:“人世最可笑的,便是信任这回事。信你的时候便是捐躯不顾,一旦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丝,也会瞬间崩塌。所以我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代楼桑榆。”
“……我并未有意欺瞒老大。”
良久,胡不喜如是道。
代楼暮云回以一声嗤笑。
“这种事,你倒不如去对赵无安说,看看他信不信你。”代楼暮云转身上床,合被躺下,“信任有时候是可以被利用的,不是么?赵无安可不是蠢人,哪怕有时候会有些自作聪明。”
他阖上双目,心念微动,一道气机弹出,桌上的半根蜡烛霎时熄灭。
一缕青烟飘向窗外。胡不喜静静坐在烛火熄灭后的黑暗里,一言不发。
一夜无话。
次日晨间,众人已齐聚在大厅,做着起行前的最后准备时,胡不喜才顶着双黑眼圈从屋里走了出来。
代楼暮云瞧在眼里,轻哼了一声,未说什么。
“若是万事齐备,便起行吧。向山下二十里便有驿站,而后直去白马镇便是。”
转头淡淡吩咐了一句,赵无安裹好白袍,推开客栈大门。
扑面忽然吹来一道大风,一夜风雪灌入客栈,瞬间染白了他的两边鬓发。
赵无安轻呼出一口寒气。
“下了一夜雪呢。”段桃鲤怔怔道。
安广茂连忙又去箱子里翻出一件厚袍,替安夫人披上。
赵无安眯起眼睛,不顾眼角挂出的几道眼纹,微笑道:“是啊,前路艰难,道阻且长。不过我们唯有走下去。”
说罢,昂首踏出客栈。
代楼暮云和段桃鲤几乎一同迈步跟在后头,挤到客栈门口时,又因阻了对方的路而互瞪一眼。
安家三人拖着行李跟上,胡不喜独自殿后。
临出客栈时,安广茂替夫人细心披好毡帽,又侧过半个身子,为她挡下出门时那一阵刮来的风雪。
安南怔怔望着,却见安夫人忽然噗嗤一笑。“老安啊,若不是这次出来,还真没发现,你多年来竟是一点儿也未变。”
安广茂顿然道:“娘子又何曾变了?”
“说来也是。”
安夫人温颜颔首。
面色苍白如纸,琼鼻尖却隐有一抹红润色。
安南愣了半晌,暗笑了声自己多虑,伏下身子,一用力提起三四个箱子,绑齐扛在身后。
踏出这门,便是那江湖。
这江湖,赵无安与安南见过,安广茂与安夫人亦见过。
而今虽岁月摧枯拉朽,却不曾老去那颗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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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等一行人去往山下驿站时,却刚好又有一行人自白马镇起行,直奔锦官城而去。
官道上马蹄声哒哒,旋转飞驰的车轮扬起一道道尘土。
尘嚣扰扰中,一位半身披红袈裟的僧人,合掌而过。
他一只脚上好端端穿着只干净布鞋,严丝合缝,看着像是新制的。另一只脚上却光秃秃的,趾甲早已断没了踪影,血痂累血痂,已看不出肉足的模样。
马车与僧人擦肩而过。
僧人淡然垂眸闭目,口中喃喃诵道:“阿弥陀佛。”
风停雪住,日阳斜斜照射下来,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中。
疾去的马车中,白衣小道姑疑惑地探出头,凝望着那名僧人的背影。
驾车的苍发老者幽幽道:“见过他么?”
涂弥摇摇头,道:“没见过,却不知为何眼熟得很。”
“自然是当眼熟的。”解晖意味深长道,“这天下人,都该眼熟他才是。”
涂弥不解:“为何?”
解晖迟疑了片刻,悠长道:“这人间诸多胜法妙谛,众人或聆佛或闻道,却唯独他不屑于此。”
涂弥秀眉微蹙。
“往生不苦,往生非苦啊。”解晖淡淡道,“他要争的便是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