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开来的大巴在汽车站口进进出出,招揽生意的人轰得一下子围上来,又轰得一下子全散。安安从大巴车上下来,走出汽车站,外面天色擦黑。
站外时钟显示:十九点十六分。
底下日期显示:十月十六日。
她和十六还真干上了!
安安怔怔看了一眼,拧开手里的矿泉水,没来得及喝,人群再一次轰得围了上来,“20一个,20一个”,叫个不停。
很吵。
安安奋力挤出去。
她的正对面,恰好是蒙哥百货。青色半透明的帘子被束在两侧,店里面亮了灯,能看到收银柜台后面蒙哥的身影。旁边卖米干的店里一如既往没什么客人。澜沧江啤酒的绿色棚子支在那儿,底下只坐了两个人。
像极了那个淅淅沥沥下雨的早晨。
那个早晨她和蒙哥为了七百块钱争执,那个早晨……安安止住思绪,漠然别开脸。忽然,有什么落下来,冰冰凉凉滴在她的脸上,钻进她的脖子里,沁得她浑身直发凉。安安伸手一接——
又他妈下雨了!
这鬼地方就没几个晴天!
安安闷着头,紧攥住斜挎的包,往公交站台去。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食物的诱人香味。汽车站附近的夜市正陆续开张,小摊贩们支开摊子,各自拿出看家本领,烤面筋,肉夹馍,酸辣粉,还有手抓饼。那些味道拼命往她鼻子底下钻,安安停下来。
她很饿。一早离开那儿,安安只在小超市买了一瓶水和一个面包。——昨天多下来的那个面包找不到了,安安很心痛。得知她要下山,超市老板频频摇头,操着方言说,这儿偏得很,没有回县城的车啊;他又指指里头,示意道,里面那些老板都是自己开车来泡澡的,你一个伢子怎么走?靠两条腿走么?
安安还真靠两条腿下的山。
她花了大半天走到山脚,找到汽车站。
五块钱一张票,她回来了。
如今站在这香味弥漫的地方,她只觉得饿,饿得她难受,头疼,想要干呕,眼睛一并发胀、发酸。
安安走过去,问:“酸辣粉多少钱?”
“六块。”店主忙得头也不抬。
安安将钱递过去。
店主麻利极了,很快给安安装了一份。
安安要求:“多加辣。”
店主直接将辣椒油给她。
红油油的辣子倒在上面,厚厚的一层瞬间铺开。安安端在手里,用一次性筷子在里面挑了一挑,又卷了几卷。她吃进口。慢慢嚼了嚼,安安停住了。
她没有吞咽,她只是低着头,低了好一会儿,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不停往下飘,飘在她的身上,飘进酸辣粉里,无声地,变成一道道细微涟漪。
周围是热闹的夜市,有招揽生意的忙碌店家,有疲惫了一天只想尽快饱腹的壮汉,无数行人匆匆经过又离开,唯独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像个傻孩子。
瘦瘦一长条儿,肩膀难得耷拉下来,分外瘦削。
这是安安的二十岁生日,失败透顶。
如花似玉的二十岁,她没办法再上学,为了生活艰辛奔波,为了钱被人羞辱,她整日东躲西藏,她永无天日。
这便是她的生活,一团糟。
安安紧抿着唇,倔强抬起头。
面前一切还是她所熟悉的,一样的街道,一样穿窄裙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变,什么也不会改变。安安用力吞咽下去,她提着剩余的酸辣粉离开。
刚走两步,安安蓦地顿住了。
借着公交站台的阻挡,她悄悄往一个地方望过去——
对面,一个男人在蒙哥百货买了个什么东西,现在才出来。
他嘴里叼着根烟,正不耐烦地到处扫视。这种目光很凶,明显在找什么人。眼见这人视线就要扫过来,安安弹簧一样,连忙缩回去。
就算隔了一条马路,她依旧能清晰辨认,这个男人眉骨有一条刀疤。
这条刀疤很深,将他的眉毛硬生生劈成两段,安安不会看错的。
而那天和安国宏一起来追债的男人,眉骨也有这样一条刀疤!
日!
安安头越发疼了,她不知道刀疤男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来不及想,更来不及去恨,去骂,去辩驳,她仿佛只是一种逃生本能。左右看了看,安安直接跳上旁边的公交车。
安安一直没有回头,哪怕车开走了,她也死死抓着扶手,偏偏她的心抖得厉害。
安安并不高兴,她只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过后却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她的二十岁,果然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从追债开始,也许还要在追债中结束。
就是个永不见天日、永没有尽头的轮回。
安安冷漠对着车窗外。车窗上是她孤零零的倒影,黑色眼影,红色口红,犹如鬼魅。
*
公交车一站一站往县城里面开,终于,它停在医院门口。
哗啦啦上来一大拨人,车厢瞬间挤得爆满,司机往后看了看,正要启动,安安终究还是出声,喊了句“等等”。她跳下车,往身后看了看,快步走进里面的住院部。探视时间还没有过,安安在护士站打听:“段秀芳在哪个病房?”
“段秀芳?”护士疑惑地打量安安,“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她是我妈。”
“302,三床。”护士查完记录,又喊住安安,面色严厉,“你们家属到底什么个意思,还要不要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