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水方从冬季的寒彻入骨中舒缓过来,却依旧寒凉。伤口在冷水中一泡,一阵如刀的刺痛遍布四肢百骸。

柳叶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要说十六岁的女子有多坚强,那得看她背负着什么。

锦缎在水中舒展,伤口在寒凉中渐渐失去知觉。六岁,她的记忆只从六岁开始。据母亲说,六岁那年她病了,整整高烧了七天七夜,差一点就没了。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但是之前的记忆犹如被烧过的灰烬,跟着她的疾病一并做云烟散。她时常对自己说,活着便是好,何必强求之前的记忆。

八年前,镇子遭灾,流民遍地。爹爹便带着她和娘亲来到了汴京。好在爹爹学识渊博,为人忠厚。不久便在城南门外的学馆中寻着一份差事,能挣得一口饭钱。如此,爹娘便知足了。

那一日,大雨磅礴,爹爹路过金水河时,脚下一滑……至此生死不相见。母亲为了谋生,每日与人浆洗衣裳以求一口果腹之食。

锦缎在水中洗去污秽,伤口在水中绽出新红。

为了生存,为了母亲,她舍下与生俱来的尊严,将自己送进乐舞坊习舞。因为姿容姣丽,天资聪慧,灵性与悟性极高。才过三年便崭露头角,后进杜府做了一名府中舞姬,因为她聪颖中又知进退,更是被选为杜家小姐伴学,跟着杜月梅一同读书、学女红、习歌舞。

本以为进入杜家是老天开眼。谁曾想,被杜月梅一棍子砸晕抬进了润王府。

苍天怜见,润王赵颜心地纯善,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允了她在王府做婢女满一年,之后就会还她自由身。

“你今日才被抬进润王府,明日我便允你出府,若此事被传了出去,天晓得别人会如何议论本王。故而,你就在府中住下……不愿做本王的枕边人也罢,做个丫鬟罢。过个一年半载的,众人自然将此事淡忘,到时候是走是留,本王自不会勉强与你。”那天,她握着剪刀,将刀尖朝着自己的咽喉,润王如是说。

想到家中孤苦老母,手中那点伤痕又算得什么?

柳叶掐指算了算,也就半月余便到了一年期限,归期将近。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叶儿姐姐,叶儿姐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绕过院子长廊,从台阶上下来行至她跟前,“阮夫人又欺负你了?”小丫鬟将她的手从冷水中拉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啪往下掉,“她怎么那么狠心呢,叶儿姐姐,你不要洗了,让英儿帮你。”

小丫鬟英儿哭哭啼啼卷起袖子伸进水中揉搓起那一件件绫罗绸缎:“叶儿姐姐,你怎不告诉王爷阮夫人欺负你的事儿啊,你可是舞姬啊,这王府中的歌舞伶优哪个有你那般舞技。若是王爷知道了断然不会让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

王爷知道了断然不会叫她如此辛苦。是啊,当润王留她一年,冰雪聪颖如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看看歇斯底里的阮夫人,看看软弱无能的佟夫人……那并非是她想要的生活。润王颜是她的恩人,而非她的良人。

柳叶伸手拂了拂英儿的鬓发,笑道:“我初入王府时还顶了王爷侍妾之名呢,那个都不稀罕,我又怎会稀罕一个舞姬的待遇。”眼眸流转,一丝微微的暖意在眼底荡漾,“有英儿这个好妹妹,不是比什么都强?”

英儿一边捶打着衣裳一边道:“英儿就是不明白,那杜月梅如今也入了王府,她如何不向王爷禀明姐姐其实并非杜府丫头,而是她的伴学。如此,姐姐便不用遭这些罪了。”

柳叶端起一盆洗好的衣裳去阳光底下晾晒:“傻妹妹,当初她能将我绑上轿子李代桃僵,便不会对我心存怜惜。杜府被抄,家眷贬为奴,她定然以为是我所为。如今的她只怕更是将我恨得入了骨了。”

英儿停了一会儿手中的棒槌,叹了一息:“蛇蝎之人以为他人都是蛇蝎,唉。”

柳叶迎着阳光抖开一件锦袄,边往竿子上晾边打趣道:“哟,英儿妹妹小小年纪却也懂得许多理儿了。”

英儿嘟了嘟嘴:“英儿只是一心为姐姐叫屈,却什么也做不了。”

柳叶晾完衣裳,端着空盆在英儿身边蹲下:“昨夜里我教你的舞步可都记住了?”

英儿用力点了点头,低声:“记住了,今晨早起我还在房中偷偷练了一会儿呢。”

柳叶拍了拍她的手背,赞许道:“英儿天生体软,是习舞的好苗子。往后我不在府中你自己也要勤加练习才是。”

英儿微微暗淡了神色:“原本姐姐得以自由,英儿应该为你高兴。只是一想到往后再没人这般呵护和照顾英儿了,这心中免不得又难受……”

柳叶拥了拥她的肩头:“往后英儿有机会出府定要来找姐姐,可好?”

英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半月余。却好比十年更加漫长。

时间在指尖一寸一寸的过,每过一刻便多一份雀跃。手中伤似乎也没那般严重了,更是有那清晨在庑房门前的喜鹊叽啾。英儿戏言,这喜鹊断然是知晓了柳叶即将获得自由,故而前来庆贺。

直到晌午,出门采买的小厮杨二为柳叶带来一封家书,方知的喜鹊报的并非是重获自由之喜。

柳叶捏着信笺,不敢相信眼前的白纸黑字。可是那是母亲的手书,如此熟悉的墨迹何来出错。“英儿,你掐我一下。”柳叶两眼直直盯着字里行间。

同屋的英儿懵懂着哦了一声,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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