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和叶有鱼又留了一天,第二日就被赶往吴家园去了——吴国英一定要吴承鉴去吴家园住,不仅因为那里是吴家的新宅子,更因为吴承鉴住进吴家园,在他心里,是吴家将要抗衡潘家的一个象征。
吴家园这边,吴承鉴一边牵挂着吴国英的身体,一边又因为吴国英的这番交代让他不得不考虑原本一直回避的一些事情,心情一时颇为糟糕,一到吴家园,安顿好了叶有鱼母子,便自个儿到曼倩蓬莱中来。
临出门,叶有鱼欲言又止,自与老顾见过一面之后,她一直想再跟吴承鉴谈谈,但看着吴承鉴眼神中尽是烦躁,便知道终究不会说话的时候,于是又忍住了,没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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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要找周贻瑾说说话——他和有鱼好久没怎么说话了,在这当口,能给他排解,或者是给他讥讽,或者是给他棒喝的,只有周贻瑾了。
因为昆曲班子送给了和珅,由刘全带去了北京,吴承鉴虽然正筹划着给周贻瑾弄个新的班子,但像这种事情,并不是有钱就能很快办到的,所以眼下曼倩蓬莱冷冷清清。
上岛之后,便听到稀稀落落几声弦音,吴承鉴到此心就静了一些,循着那琴声,走到观戏台。
昆曲班子没了,戏台已空,石几上摆着一张蕉叶琴,周贻瑾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弹着《阳关三叠》。
吴承鉴不太懂古琴,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高雅了,但听琴声回环,犹如对景生悲,忍不住问道:“还想着昆曲班子?早知道你这么牵挂,当日咱们就不送出去了。”
周贻瑾停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似乎忧伤了一会,这才回头对吴承鉴说:“你不是说你不懂琴吗?我用第一叠弹着送别悲景,你居然听出来了。”
吴承鉴说:“你这琴声慢悠悠的,脸上又一副落叶萧萧的模样,我不用懂琴也知道你心里难受啊。”
周贻瑾一听,摇头:“原来这样啊。我说你这个俗物,怎么能从我琴声之中听出心境来。刚才差点还以为你有子期那样的耳力呢。”
“我觉得嘛,子期也许不是耳力好,是眼睛好。俞伯牙当年弹琴的时候一定表情也很丰富,所以子期看到就猜出来了。”
周贻瑾听了这话,噗嗤就笑出来了。
吴承鉴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像是心里悲伤而被自己勉强逗笑了,倒像是一种心情切换到另外一种心情:“你好像也不怎么悲伤啊。”
“本来就不悲伤。”周贻瑾说:“对那个昆曲班子来说,他们给我们演戏和去给和珅演戏,也没什么区别。对我们来说,既然是能被人送来的,那就只是身外之物,再被人要走很正常。”
“那你刚才一脸的落寞是怎么回事?”吴承鉴问。
“我在进入情境啊。”周贻瑾说:“就像读《石头记》,总得进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情景之中,才能体验到那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萧瑟感。对着这空落落的戏台,也是一样的。”
吴承鉴一时无语了:“所以你刚才那一脸的落寞样子,其实是在享受了?”
“对的。”周贻瑾道:“不是自己的老死病,正好拿来悲春伤秋做诗文,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走了刚好拿来感受一下古人离别之情。文人皆如此。要真是自己病得要死,保管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做得出诗文来。真是自己要紧的人,不得再见哪里还有心情弹琴。”
“真是见鬼了。”吴承鉴恼怒道:“老子心情正不好,正想着来你这里排解排解,怎么却遇到你犯酸。”
周贻瑾笑了笑,按住了琴,道:“听说昨天老爷子给你扫道路了,那不是好事吗?你烦什么?”
吴承鉴坐在亭缘石椅上,挠着头。
周贻瑾道:“你在担心你大嫂的心情?”
吴承鉴道:“耀儿出生那天,我那老丈人在院子里说的那混账话,闹得大嫂临门不入,怕是心里已经有个疙瘩了,偏偏我还什么都做不了。老爷子再来这么一下,听得懂的人,都道是为我好,然而我却觉得他老糊涂了。我和大嫂本来没什么罅隙,但老爷子这么一来,只怕大嫂反而要多想了。便是她自己不多想,她身边也有人要帮她多想。最麻烦的是这事我不去分说也不是,去分说了又反而显得有心——麻烦,麻烦!”
周贻瑾道:“这的确是个麻烦的事,不过耀儿既然出世,和光儿之间天然便有冲突,不管老爷子说不说那番话,那冲突都是在的。你今天回避过去,总有一天回避不了。”
吴承鉴沉默了,不说话。
“你来我这里,不会是想我给你出主意吧?”
吴承鉴依然不开口——周贻瑾虽然是自己的谋主,但这毕竟是家事,把他扯进来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周贻瑾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吴承鉴虽然没说话,他竟然就猜到了,先将蕉叶琴收了起来,然后才说:“帝王无私事,你作为保商,家事其实也是商事。”
吴承鉴道:“你有办法?”
周贻瑾道:“长久来说,想要彻底解决,无解。但我们近期将有大变。所以我的观点跟老爷子相似,这段时间,可不是家变爆发的好时候。宜和行的产业不能分裂,吴家的人心不能分裂——只要确保这一点,其它的事情,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吴承鉴心头一凛。
他很清楚,周贻瑾说的是什么。
“看来你终究还是个凡人啊。”周贻瑾仿佛只一眼就能看透吴承鉴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