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汉并不打算走过去制止,他既没有在身上携带激发勇气的利剑,也没有计划用其他激昂的词语或是图像酝酿一些稀薄的勇气。在他看来,他应该用眼睛拍摄下这一切,然后走开,那些喜欢对这种凌辱事件插手的积极分子的作风,并不是他喜好而且能够予以贯彻的,他只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他紧紧扒住墙体凸出的直角边,在心里嘀咕着说。他的额头上渍出冷汗了,而他早产的抬头纹之间却还能挤出一些遗留的热量。
男孩被推搡倒地。他的胳膊,像是一根被强劲的北风吹断,却仍然执拗地抓住主树干的树枝,当他狠狠地与地面碰撞时,莫汉能清楚地看到那被甩出去的胳膊。他把另一只寄存在口袋里的右手也拿出来扒住墙。他的指头所压缩的力气顺着指缝飞溅出来,不过他继续看着,没有留心被冻僵的整双手已经红肿的像是两个红薯。年龄略大的男生开始往后翘起粗壮的小腿,然后使劲地弹出去,冲击在男孩薄弱纤细的大腿上。男孩吐出几声呻吟,像是慵懒走音的琴声,晃晃荡荡地趔趄在空气中。莫汉咽了一口被恐惧稀释的寡淡的口水,接着吞下了那几声走音的呻吟声。
莫汉挪了一下发麻的双腿,想要离开,身影却被年领略大的男生的余光囊括了进去。男生朝这边看来,他凸出那双老鹰的眼睛扫视着莫汉全身上下。莫汉在紧张中颤颤巍巍地从墙后走出来,他像是一个士兵似的挺直腰背站在巷口,接受着那个男生嗔怒的审阅,他感到皮肤上正在立起无数的疙瘩,而里面包含着不断分泌出的恐惧。他的身后传来几声汽车喑哑的鸣笛声,像是宣布结束审阅的信号。男生将双手放到上衣口袋里,朝他这边走过来。
“你不在这做什么?”男生说,“难道你们老师又布置了什么傻瓜才会做的愚蠢的作业吗?”
“没有,”莫汉说,“我只是路过。”
“看样子你应该看了好久了。”男生说,“走吧,莫汉,现在我应该和你了。”
“那个孩子呢?”莫汉问。
“哪个?”男生说,然后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过上半身,“你说他吗?我不认识他,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天要黑了,我能看到你脸上昏暗的红色已经钻到了你的眼睛里。”
“你的也是。”
“你不用这样学我说话,这会让你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
“因为你觉得自己很傻吗?”
“不是,”男生说,“因为你的年纪太愚蠢了,八岁简直是一个造孽的年纪。”
“我想不是这样的。”莫汉说,接着他低头往前走去。男生歪头看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像是一只狗的尸体一样的男孩,男孩灰黑色的头发被巷子里干裂笔直的冷风从地上撩起来,又温柔地轻轻摊在地上抚顺。他没有再多注视一秒,便紧跟上前面的莫汉。
莫汉一直低着头注视着明亮的人行道,偶尔用脚踢开一块丑陋粗糙的石头,他的腮像是倒映在水下碎片化的橘红色夕阳。男生走在他的左边,他的黑色裤子由于刚才的激斗染上了一些浅黄色的灰尘,他将龟裂的手背一直放在口袋里,他也缄默不言,时不时朝着马路吐出一口痰。
“这天可真冷。”男生说。
“是好冷。”莫汉说,之后他在冰冷的暮光中沉默了几秒。“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吗,查由?”
“你最好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小鬼。”查由说,“而且我并不认识那个倒霉蛋,他是被这带电的风给按倒在地麻醉的,还是自己迷失在冬天的黄昏中眩晕的,我都不知道。”
“可是我看到是你打他了。”莫汉说。
查由冷清的眼珠停顿了一下,手在口袋里攥成一个垒球般大小滚烫的拳头。
“小鬼,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你最好忘了它。”查由说。他一把搂住莫汉的脖子,沉甸甸的胳膊搭在莫汉肩膀凸起的骨架上,像是一块粗制滥造的跷跷板。莫汉看着远处模糊的街道与五颜六色的行人,他看到他们耸着肩膀身子不协调地上下颠簸,像是海面上绝望地沉下又傲慢地上浮的浮标。在莫汉他们走过的冷漠的地方,一些垃圾桶的外围黏附着灰黑色的污垢与不该出现在冬天的虫子,它们贪婪而不肯放弃,吸吮着从人类的身上、生活和一些散发着腐臭味的关系中刮下来的养分。莫汉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舌根像是鱼骨一样拉扯着他的喉咙,那些清淡稀薄的口水在无奈的温度中缓慢地往食道里下滑。
查由推开门,一股热气腾腾的皮革味扒住他们的鼻孔,刺痛他们的眼睛。莫汉咳嗽了两声,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往客厅里走。查由关上门,脱下外套扔到浓烈的空气中,像是一只死亡的腐烂的黑章鱼,摔在了地上。莫汉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空气变成了浓密的绿色,又被划开从开口处流出了清新的透明。
“我们家就算脏得连狗也不屑于进来光顾,那也不至于成了垃圾场任你扔来扔去。”查由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瞪着他,他的双脚贴到一起搭在桌沿上,破洞的黑袜子丈量着屋子里的臭味。“给我捡起来,扔到你那恶心的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