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隐修长的手指在木案上轻点了两下,无声一笑。
这表情宋源十分熟悉,自他认识秦隐起,这人面上便总是这样的表情,三分笑意七分从容不迫,无论如何也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公子?”宋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精明的长相因这个动作露出了几分憨态,“可是我说的不对?”
秦隐将手收了回来,笑道:“你说得很对,每次战役,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这仗不必打,拖都能将整支军队拖垮。”
得到了秦隐的认同,宋源松了一口气。
“然而你这说法太中规中矩了一些。”秦隐摇头道,“若是我来说,这仗裴将军会打得很艰辛,却未必会输。”
“中规中矩?”宋源疑惑低喃。
秦隐以食指在面前的杯盏中沾了沾,带着湿意的指尖在竹木桌案上一划,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此处为宁彦两国的交界线,交界线以东为宁国,以西为彦国。”
而后,重新蘸了些茶水,在水渍的右侧轻轻一点,依次向上延伸:“如今宁彦两军在潼城处交战,宁国辎重从凌安运至潼城,需经过殷城、晋城、黎城、睢城等大城池,而后才能抵达潼城。而彦国的运输军饷的线路虽然看起来比宁国还要长……”
秦隐今日一直在大理寺整理宗卷,归至隐阁后已然十分疲惫,是以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即便如此,屋内的二人却目不转睛地听着。
手指在清雅竹木案上划动,宛若由最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出来的一般:“可此处却有一条运河,河道直通云起,云起至潼城,即便是牛车运送辎重,最多也只需一日的时间。”
宋源在隐阁之中主要负责消息的收集与传递,于地理一事很是熟悉。虽然竹木案上的水痕浅淡,他却能看出秦隐仅仅是蘸着茶水,在桌案上随意划了几下,标记的位置却十分精准。
秦隐说到此处,抬起头来,声音清润道:“裴钧将军此次出征在外,粮草却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原本他可以寄托于在潼城及其周边的城池进行征粮补给,谁料太子翊先前在那里肆意掠夺,将粮草搜刮一空,直接导致征粮失败,粮草入不敷出。宁朝大军辎重供应不足,而彦国却兵强马壮,从这点来看,此次战役,宁朝大军的胜算确实渺茫。”
宋源听到秦隐也如此说,面上的表情更加困惑。
“但是你莫要忘记了,裴钧将军率着裴家军千里跋涉至潼城,兵将疲惫,却能与太子翊的彦国大军周旋一月有余,且逐渐占了上风。若说疲累,两军交战到现在,其实精力皆已耗得差不多了。”
秦隐说到此处,掏出了方巾将桌案上的水迹慢慢拭去,口吻却开始发冷:“太子翊率军侵扰潼城,便是为了在边关混个军功,好凭此将自己的储君之位坐稳。只可惜他本就不是什么将才,此间一役,他在最初宁军处于劣势的时候就没有把握住时机,你当真以为他能在之后优势尽失的时候用兵如神,大胜裴钧这个宁国无人出其右的常胜将军?”
“啊……”秦隐的思虑周全,所说的确实是宋源方才没有想到的,宋源越听越入神,越听越佩服,以至于在秦隐倏然停了叙述,反问向他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便结结巴巴地卡了壳。
“一半一半。”一直默不作声的屈易倏然开口,回答了秦隐的问题。
秦隐抬起头来,对着他清朗一笑:“但是我所要的,却不是一半一半。这一仗,我要的不是他可能胜,我要的是他必须胜。”
屈易听了秦隐的话后,轮廓深邃的面容上,冷意毫不掩饰地迸发而出。
秦隐气韵从容看向他。
“哎我说屈易。”宋源匆忙挡在了屈易与秦隐中间,面朝着屈易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凶巴巴的?”
屈易的拳头攥紧,带着浓浓戾气看向秦隐。
“屈易。”秦隐的声音从宋源的背后传来,声音好听得宛如金玉相撞,“我知你一直将自己当做彦国人,却莫要忘记了你现在的名字,是我给你的。”
屈易神色开始剧烈变化,飞快地垂下了头,再抬首时,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宋源,对着秦隐直直跪了下去。
秦隐却收回了视线,将放在桌案上的徽墨墨条执起,开始在玉砚上缓缓研磨。
墨条与砚台相触,发出一阵沙沙之声。秦隐的动作悠然舒雅,仿若这房间中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其他人一般。
因着秦隐面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宋源也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生气,嘴唇张张合合,却不敢先开口,只能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候着。
待到秦隐终于磨好了墨,宋源咽了咽吐沫,抬起头来正等着他说话,秦隐却又从身旁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起字来。
一时间,屋内一片静谧,就连毛笔的笔尖在纸上划动的窸窣声与三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宋源侧过头去瞥了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屈易一眼,终于有些慌了。
秦隐似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不安,写完了信后,将信放在了一旁,然后才看着他笑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宋源提袖擦向自己的额头,勉强笑道:“竟然出汗了,哈哈,阁主真是观察入微,我自个儿都没发现。”
秦隐将毛笔放到了笔洗之中,失笑道:“快把你的奉承给你我打住了,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