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是第几夜了,月亮快要落下去,整个古宁村仿佛要融化在这昏暗虚幻的微光中,空气里混杂着药丸的芳香和腐烂的臭味,浓得仿佛永远也散不干净。路芬芳浸泡在其中,用一月不曾换洗的裙子擦了擦手上的土,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开始打坐。
她身下的泥土中,埋着一百一十六具尸体。这样静的夜,路芬芳的耳力似乎越发得好,甚至能听见这些尸体腐烂的声音。他们活着的时候,曾经一起扛着锄头去种地,一同洗头、缠线,这个抢了那个的老婆,那个又偷过这个一只鸡。可是那些活着的画面统统消失不见了,他们现在只是一起在腐烂,那尸体肿胀流水的声音,仿佛他们之间生时的交谈。
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仿佛在说,路芬芳啊,为什么我们都死了,只有你安然无恙?
路芬芳在心里回答道,因为我有珠丘丹炉护体,自从遇到了珠丘,我的命就已经是它的了。
他们又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有珠丘就可以不死,我们却只能卑微得死掉?
因为……天墉水脉是我破坏的,水源污染是因为而起,毒症也是因我而起。我本可以弥补这一切,但我为了报复李靖,没有让苏合修整水脉,还眼睁睁看着桑柔与念剑流结盟,共抗云汉测毒之事,让事态变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我。两年前清音就劝过我,放下仇恨,不要报仇,否则便会伤害更多的人。但我一意孤行,不想牵连了这许多无辜之人。我该死,我该死!
你是该死,但是你命好,老天爷还不让你死。
我活着,我甚至有点恐惧活着。我怕看到更大的灾祸。天墉内乱,桑柔云汉两股势力相争,恐怕没人尽力解毒,若天墉浮岛真的掉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那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这么大的罪孽,如何能赎?
不,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改变,怎么改变,你连水毒的解药都练不出来。还能做什么?
不,我可以。我既然已经放下了报仇的事,就可以不再藏于暗处,我还可以做很多事!
路芬芳腾得睁开眼睛。她忽然哇得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接着双手捂住小腹滚在地上。蓝睛听见动静,急忙赶来看是怎么回事,扶起路芬芳一看,却见她的脸已经变回了她自己的容貌,而不是那方妙谈的样子了。
“她强行卸除了天颜风月丹的药力,变回了自己的容貌。”伯服搭完了路芬芳的脉。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已经痛昏过去,才叹息道,“我这妮子,恐怕又要天翻地覆闹一场了。”
是要天翻地覆,但不是闹。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路芬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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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墉浮岛已如死城。战了一天一夜的李靖提着剑缓缓走上石阶,不时迈过横尸阶上的尸体,不时踏落鲜红暗红的脚印。他走进云汉居。见荷池已枯,只有半池淤泥里凌乱插着许多黄瘦茎秆,秆上挂着伶仃枯叶,干得风一吹似乎便会碎成末。
李靖小心翼翼穿过荷池。死物环伺,他怕自己这唯一的脚步声太过刺耳。他走到经堂门前,并不进去,只收剑拱手道:“弟子李靖拜见掌门。”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一点声响,李靖却无端被一股大力摔了出去。重重跌落在荷池桥上。李靖很快爬起来叩首道:“掌门息怒,弟子愿领受任何责罚!”
“我饶你苟活至今,并非不知道你的罪状,而是为了让你修整水脉,将功补过。”无踪掌门沉声道,“没想到你竟重置水盂,引发战乱,借此巩固自己在天墉城的地位……你如此嚣张,是觉得我已经老糊涂了么?”
“我……”李靖一咬牙,叩头有声道,“掌门明察,搜查饮月园之事确是弟子谋划,纪楚羽等人也确是弟子处置,但是水盂之事实在不是弟子所为!弟子即便再想对付桑柔轩,也不至于押上天墉城所有人的性命啊!”
无踪掌门沉默。不一会儿,门开了,无踪掌门走了出来,望着伏地垂首的李靖,若有所思。
不是他,还有谁能如此兴风作浪?
无踪掌门缓缓走向李靖,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无踪一路无话,带着李靖来到了沁蕊园中。两个药园中的药草本都枯死了,但被毒水再度污染,又吸收了死伤弟子的血气尸气之后,竟成了草灵,三五断枝拼做人形,在园中僵尸野鬼般游弋着。
“南宫死了,你们找到她的尸首不曾?”
李靖低头道:“得知南宫师叔死讯时,毒水事件已发……弟子……弟子确实未曾找过。”
两个人很快走到一个草木甚密的所在,无踪问道:“你可知此处为何草叶鲜绿,且并没被毒水尸气侵染么?”
李靖根本没有亲自来过沁蕊园,便只摇头说不知道。无踪将袍袖一挥,便震散了这一垛茂盛的草木,竟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井口来。
李靖心中暗骂到,他教出的徒儿竟都是帮瞎子傻子,搜了那么久药园,竟连这口井都没发现。这井被人故意用草木掩盖,底下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靖正欲上前仔细看个究竟,又被无踪一袖子打得倒退三步。那井中却忽然喷涌出三丈多高的刺骨寒气,气浪中尽是细碎冰渣,其中卷着一个女人凄厉诡异的笑声,令人闻之战栗。
是妖?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