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我早起,吃过早餐,在庙里散步,兜了几圈,突然又想到草书的事情,我立即回房,磨墨,展开纸,准备依照梦中所学的狂草技术,在房里写几幅“懂事潭”。庙里的墨极其容易变干,我没写几幅字,砚台里的墨就不行了,今天不写了,今天不写了,将桌上未写的白纸收好,堆在一边,已经写了字的,就散放在桌上,我丢了笔,也不洗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想再去后山泉水滩看看,我觉得在半山腰里pēn_shè而出、直奔山下去的那几股泉水急流才是一幅了不起的狂草书法作品,我要法韵味。但冤得很,走到后门口,门没开,门被一把大铁锁锁着。往回走,想走边门,从边门出去,兜个大圈子,再到后山泉水那边。这座庙一共有七、八个边门,这些边门被分布在庙的四周。我现在往左面去,走了一段路,便见到一个边门,走近前去,发现这扇门上的铁门闩、铁锁早已锈迹斑斑,门已有好久没被人动过了,这是一扇被庙里和尚废弃不用的门,走。我离开那门,又走了一段路,这段路的地势有上升,有下降,是条高低不平的庙内小道,来了,又是一扇边门,这门儿已经被打开,门口不见有和尚守着,我在跨出小门前,往门外看了看,门外有一条山道,它的形势是急转直下,很陡,我走出小门,往下走,台阶,台阶,在我脚下踏着的都是很陡的台阶,一直往下,这一路走下去全是用山里土生土长的石块砌成的石头台阶,走着走着,我有点迷路了,又拐了个弯,石头台阶突然中断,在这儿下面的地基已经塌方,要是继续往下走,可能得攀爬而下,我没有办法,只得回头往上走,但是我好像有点迷路了,台阶已被废了好久,在台阶两旁生长的树木,它们的枝叶尽量在往台阶中间挤,人在台阶上行走,边走边得用手拂开树枝,亮出一片空间,人就从这点空间里钻过去,亏得脚下有这条台阶山道,不然真会迷路的,刚才还在嫌台阶太陡,难以快速行进,现在却要感谢台阶了,是它在下面为我指引回寺庙去的路径,我正在用手推开树枝,正在呼呼呼直喘粗气,在旁边树林里却也传来了有人推开低垂的枝桠,呼呼呼猛吸空气的声音,来人还多了一样在脚下踢踩堆积落叶的极其清脆的响声,因为我此时心情不好(台阶塌陷,想去后山观摩泉水狂草的美事被搁置了),所以感觉来人脚踏碎叶的清脆之声显得很粗暴,我的心情又突然变好了,为什么?你们看,从树枝间钻出来的那只人头居然是一只光亮的秃头,是庙里某位和尚的头,这个秃驴,不,不能在这儿骂和尚是“秃驴”,这个和尚可是我现在的救命稻草,因为我似乎有点弄不清方向,快要迷路了。

等和尚钻出树林,来到台阶上,我对其笑笑,说,我要回庙里去,你带着我走吧。和尚认识我,他开口就叫我“大先生”,大先生,早晨起来爬山锻炼?我说,哪里呵,我是想去后山看泉水,但后门没开,所以寻了一处边门,就下来了,原本以为可以左绕右绕走到后山泉水处,却不曾想下面的山道断了,无法通行,只得回庙,可是我有点吃不准回庙里去的方向。大先生,和尚说,从这儿绕到后山泉水那儿,路是有,但要翻过几个山头,不光累,而且容易迷路,你亏得没走远。我说,亏得山道上那段台阶塌掉了,不然走下去就很不好,很危险了。

要迷路。要迷路。现在好了,可以跟着和尚回庙,可以跟着这个秃头和尚走回寺庙里去了。

我俩回到庙里,和尚去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则回到庙里临时分配给我的房间里。我入了房间,开始并没留意,几分钟后,看桌子,结果看到在桌面上除了有那枝毛笔、那块庙里的古砚台,我出门前散放在桌上的几张宣纸,一张也不存在了,跑到桌子对面,地上有两张没写字的空白纸头……凡是写了我在梦中学来的狂草“懂事潭”三字的宣纸全都不见了。不对,还有先前写的字,就是按照我自己的书法写的几个字,不是草书作品,它们也不见了。我正疑惑着,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来了四、五个和尚,其中一个和尚见了我,立即回头,跑到院子门口喊叫,大师傅,大师傅,他在房里,说罢,在院子门口等。知觉大和尚出现在院子门口,他踮起脚在那儿远望我,见真是我在房里,就躬身一跃,几次跳跃,已到房里。所以我以前就曾说过,大和尚是练过武功的,动起来,身子像猴子,身手敏捷,但如此一来,却失了做住持的身份,有点不好看。

他进屋子就拉住我的手,说,字儿都被拿走了,里面有几个字,就是那几幅狂草,是您大先生写的?“是我在做梦的时候写的。”我说这话时,眼睛朝上翻,连眼白都露出来了,因为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刚出屋子去走了一段山道,现在回到这儿,要是有人叫我马上再写一幅狂草“懂事潭”,我却一点都写不出来,为什么?忘了。住持大和尚哈哈哈大笑,身边所有和尚都跟着笑。“说笑了,说笑了,”住持说,“大先生的草书堪称一流,你说是梦中所写,也对,大先生是神人,是神人哪。快叫人来刻字,竖石碑儿。大先生是神人哪。”等他说完,我跟着也大笑起来。满屋子皆是笑声。住持大和尚,知觉大和尚,用左右两手轮流抚我后背,说,听大先生的笑声,也像是狂草,一点没有别人笑声中都有的一些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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