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宁府的那一天,自迎亲的花轿上提着裙摆走下来时,庞俶透过红盖头,遥遥地望见了自己未来的夫君。/p
赶路的车夫侧身让出道路,口中道着恭喜恭喜。所遇之人脸上俱带欣喜笑容,溢耳尽是祝福之词。被大人牵着站在路边的孩子们向她投来半是好奇,半是羡慕的目光。/p
忽然一声炸响,宁府前头鞭炮齐鸣,纷扰的烟尘,迷了她的眼。/p
而她的丈夫,那个挺着个犹如十月怀胎般大肚子的厚实读书人,正负手站在家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第三任夫人。/p
在他身边,已然长成的少年正僵硬地立着,看她的眼神之中,敌意远远多过漠然。/p
她心底知道这门婚事不被村里人喜欢,只是因为宁府势大,所以无人敢跳出来唱反调。一个出身寒门、不学无术的姑娘,怎么能做朱门才子、宁府家主宁龙海的续弦之妻?/p
不过庞俶无所畏惧,毅然向着宁府走了过去。无人为她引路,无人为她提裙,罩着红盖头,她脚步轻轻一迈便跨过了门槛后的火盆,引来旁人一阵惊叹。/p
她心中却全无半点得意之色,只是想好好地活出一个模样来,让那些煽风点火之人都能闭上嘴巴,不再多生闲事。/p
父母双亡,若不是宁龙海愿意将她纳入府中,只怕此时此刻她已在村头那座酒楼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p
对于宁龙海,她并无过多感觉,却常听闻此人的诗文在村中闻名,便是放到天下去与那些才子相较也让不得几分,只是为人贪食嗜酒,随着年纪增长,身形愈走样,从后看上去几乎已是一座肉山。/p
他的优点也好,缺点也罢,庞俶却丝毫都不关心。她知道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如何死去。自出生伊始,直到现在,她都明白,暮秀村笼罩在一些人的控制之下。村民们称之为纪师,却不知其究竟位于何处。/p
他们只知道,纪师定下了一些代代相传的规矩,就刻在每座屋子的地窖之中。/p
暮秀村中之人,不得扬恶行,不得存善念,不得纪师许诺,终生不可出村。若有心存正道、善养浩然之气者,杀无赦。/p
便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规矩,困囿着暮秀村祖祖辈辈无数的人。他们终日惶惶于此,却连纪师的模样都不知道。/p
很多人怀疑过,那些所谓的纪师是否真的存在,从而稍稍改一改自己的行为,试图挑战这些底线。/p
可一旦那些真正身无瑕疵的人出现时,却又立刻死于非命。/p
庞俶的父母正是不信这一点才双双暴亡,庞俶亦不信这个邪。她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不厌其烦地监视着这个村子,且无从反抗。/p
所以她才嫁入宁府,想与自己的夫君一同努力,替暮秀村中之人找出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纪师,将之正法,以还整个暮秀村一个自由自在。/p
在她看来,乡人交口称赞的宁龙海,正是一个足以用来挑战纪师的人。在瑕疵遍地的暮秀村,他也确实几乎全无缺点。/p
不过洞房之夜,当看见宁龙海托着一大盆鸡腿走进婚房,坐在桌边大快朵颐,而全然不往她这边看一眼时,庞俶终于明白,暮秀村中无人正常。/p
正常的人早就都已死了,而她极有可能是下一个。/p
白日里温文儒雅,挥毫泼墨的宁龙海,在冷月红烛之下饕餮得犹如一只坐着的猪。烛火在墙上映出肥硕的影子,庞俶缩在被子里,止不住地抖。/p
她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人,那就只能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p
她不再出门,甚至不再下床,每日翻阅着那些早就看烂了的话本,说话也极简,只有贴身的丫鬟明白她的意思。/p
饶是如此,宁丹桐前来找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p
“我能出去了。”/p
旭日未升,东方的鱼肚白里,喊着她小娘的少年已然长得玉树临风,跪倒在她的榻前,语意深沉。/p
“此去约莫十年,丹彤要寻觅一番这琴中真意。”/p
“琴钟?”她愣愣地问。/p
清晨的空气尚有些微冷,宁丹桐自口中吐出一口白雾。/p
“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宁丹桐低低道,“若丹桐这一次能够回来,或许便能知道那位琴师是谁。为村中父老,宁丹桐心意已决,虽死无憾。”/p
而后宁丹桐便背着那架琴走远,消失在了庞俶的视线里。/p
她知道自己应该追出去,再问一问宁丹桐还知道些什么。可一股莫名的恐惧?住了她,让她连下床也做不到。/p
再后来,小少爷出生。添了新丁的宁府稍稍热闹了些,庞俶存了个心思,未有将这暮秀村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告诉他。而孩子也在逐渐长大,活泼而开朗,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p
很突然的一天,庞俶从午睡之中醒来时,才觉床边的摇篮已经空空如也。/p
自那以后,她虽然也每天午睡,却再也没有睡着过一次。包括她夫君暴毙的那一天,她其实也没有睡着。/p
那人俯着身子,往水漏之中放冰块的动作,她其实也看得一清二楚。/p
所以,接下来安晴都说了些什么,庞俶其实并未用心去听。前因后果,她大多都已猜到。/p
却不妨碍其他人听得一脸认真。安晴那一句并非纪师所为,直接令所有人都怔住了。/p
“住在宁府隔壁的,是位替人治病的老郎中,两个儿子都